一大清早,我从睡梦中被惊天动地的「狂喊狂叫」音乐吵醒,又闻到一股呛喉鼻的香烟味。才想起宝贝的独养儿子,已经从远道归来了。四个多月为他在海上的愁风愁雨,总算可以放下心头一块大石,熏烟味和接受叫嚣热门音乐的迫害,实在是心安理得了的。
我把语调放得极温和地问他:「听热门一定要开得声震山岳吗?是不是你一大早心里就空虚得发慌,非得把自己掩埋在噪音中呢?」
他一声不响,拍嗒一下把录音机关了。我笑笑说:「你别关,只不妨放低一点,我并不反对热门音乐。我也希望了解你们年轻人的心理。」他哼了一声说:「你既说它是噪音,就证明你永远无法了解年轻人心理。如果你一旦真能了解下一代,那你就年轻了。」
与儿女成为朋友,是无数父母的愿景
我哑口无言,为他冲好牛奶,烤好面包。他大口地喝著,吃著。吃喝完了,打火机拍嗒一下,燃起一根香烟。我说:「也给我一根吧!」他咧了下牙,递给我一根,母子对坐,默无一语。我在咀嚼著他刚才那句话:「如果你一旦能了解下一代,那你就年轻了。」心头一阵凄然。我还能再年轻吗?那意思是说,我还能做儿女的朋友,与儿女谈心吗?可是谁不曾年轻过,谁又不是父母的儿女呢?我当然不必留恋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」那个旧时代,可是要去适应「天下没有不是的子女」的新时代,这种三明治的夹心人物,滋味确实不好受。
许多写专栏的青少年问题专家们的文章里,都在「教育」做父母的如何去了解子女,甚至「孝顺」子女,他们可曾教育子女们如何准备他年自己做父母呢?不错,他们收到的信件,往往是年轻人的诉苦与牢骚,他们也许不大听到做父母者的心声,因为父母们没有那么激动,也不相信他们解决得了问题。他们甚至可以想得到,执笔的先生女士们,本身也许正遇到同样的困恼。「代沟」、「反抗期」等名词,都被用滥了,欧风美雨的冲击,是不是要把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的中国传统道理连根拔呢?其实这种看法或担忧都是表面层的。东西方对事物价值观念虽不同,但基本的人性是相同的,西方人讲「爱」,中国人讲「仁」,就包含了孝慈,也就是爱。
只是在表现的方式上不同而已。中国知识分子的父母,无不有开明的头脑,接受新方式。所以,我认为青少年教育专家们,要灌输道德观念的对象是子女们而不是父母们。父母们已被整得够惨了。教育措施之未能尽如人意,社会的奢靡之风与五花八门的引诱使人叹息「难为父母」,如果说,万方有罪,罪在父母,对于尽心力教育子女的父母说是不公平的。当然作奸犯科的青少年的父母是罪无可逭的,我指的是以理论的根据,振振有词怪父母不了解他们的聪明可爱的孩子们。
亲子之间的沟通,不应是「鸿沟」
我永远不会忘记三年前在美国特地去访问的一位黑人,他以充当乐队喇叭手所得工资,独力办了一个青少年辅导所,称之谓Half Way Home,因为他看到许多孩子们与父母一言不合或不如意,就逃家外出,茫茫然无所归。有些孩子,流浪了一个时期,深感「金窝银窝,抵不得自己家的草窝」。想回家而不敢。他于是设了一间简陋的屋子,接待他们,开导他们,逃家的劝他们回去,想回家的送他们回家。因此称此破屋为「半途的家」。他一年不知拯救多少迷途的羔羊。他贫穷而笑口常开,伙伴们称他为「小小的人儿有颗大大的心」。
我问他两代之间是否有「代沟」,他说「代沟」不是可怕的字眼,那是表示有进步,就如同楼梯的一级一级之间的距离。错误的是有些人过分强调他的不可消弭。他又咧开嘴大笑说:「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,我只记得父母爱我,所以我也爱孩子们。」他的话简单明了。我于是又想到孔子的弭仁字,从二从人,两人之间,不也是有沟吗?而这个沟应当是如何沟通,而不是鸿沟的沟。
隔壁屋子又响起振耳欲聋的热门音乐,我耐著性子对自己说:「这不是噪音,这是年轻人的心声。」我回味著儿子刚才说的那句话:「你一旦了解年轻人,你也就年轻了。」我不由得调侃地自言自语道:「你一旦懂得做父母的心意,你也就不年轻了。」